第十三章
“实理！”遥对着楼道喊道，“快点。你的队友在外边等着呢。”
因为遥自己也总是迟到，实理不小心睡得没听见闹铃，起晚了。“抱歉，抱歉！”遥听见一声轻响后，实理冲进了厨房，红头发被乱七八糟地盘起来，运动外套系在腰上。
他递给她一个苹果和一根香蕉，还有午饭的一个小便当。“记得多喝水。”
“我会的，”她嘴里咬着苹果说道，试着单脚站立穿上袜子，“你明天晚也会去，对吧？”
命运是这样安排的，遥在大阪的“超重要商务会议”的时间与实理在东京时长两天的全国泳会重合了。他们都打算提前一天出发。不可避免地，他会误掉第一天，但如果他快又有效率，他就能去看决赛，前提是实理尽全力游进了决赛。
“你在的话我就在。”他说，她笑了一下，对他竖起一个大拇指，眨了眨眼，又咬了一口自己的苹果。
“绝对的！”
楼梯下面的街上又传来一声喇叭响。“该走了，”遥对着门点了点头，“祝你好运。”
“谢了。”她踮起脚尖（最后她长得还是没他高），亲了他的脸一下，嘴唇还有点黏。“爱你，路上小心。”
“你也是。”
实理：「（附件一张照片）啊啊啊我们的接力队得了第二我们明天晚上要参加决赛！！！」
遥瞄了一眼自己的手机，然后抬头看着会议桌那边正在看自己的提案的黛安·李。如果她不喜欢自己的提案的话，他还是会比较不高兴的，因为为了来这里，他可是说服了莲从他在大阪的新家大老远的开车回岩鸢然后再开回去，因为他没法在火车上带着所有的东西。
在过了好几分钟的问答和及其仔细的审阅他的方案后，她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看法。“它们很好，”她对他笑着说，“我很喜欢你方案里显现的这种当地人的天赋。我觉得我们一定能合作愉快的，七濑先生。”
遥的手机又震了一下：
实理：「我的个人比赛也进决赛了:3」
他给了一个简短的的回信，能感到自己笑得像个傻瓜一样。
爸爸：「我很为你骄傲。」
“七濑先生？”
遥就觉得自己像是回到了高中，被老师发现上课玩手机一样。这是件很奇怪的事，因为遥就从来没在高中时被发现玩手机。他高中的时候都不怎么用他的手机。“抱歉，”他道歉说，“刚才那是我的女儿。”
但她看起来一点也不生气，反而眼睛还像亮了起来一样：“哦？是在告诉她好消息吗？”
“反过来的。”他把手机推到她面前，屏幕上是实理发来的照片。“她和她的游泳队进入了全国大赛的决赛。”
“真好！”黛安笑着说，拿起手机眯着眼睛看了一会，然后把眼镜从头顶推到鼻子上。“真是一队了不起的女孩啊。进入决赛真的很厉害。哪个是……”
“红头发的那个。她叫实理。”
黛安又笑了：“好像没有遗传你的长相啊？”遥只是耸了耸肩。“决赛是什么时候？”
“今天晚上，”他看了看房间里的钟，“我过一阵就走，开车回去。”
“既然如此，”她把众多文件，画，和草稿都整理成了尽量整齐的一堆，“我就不多耽误你了。我再要一点信息就好了，我们可以改天再给合同商打电话。”她把他的手机沿着桌子滑了回去。“我倒是知道如果我误了我儿子的一场篮球比赛，他可得大发雷霆呢。”
遥露出了一个表达感激的微笑。最开始他还有点担心这些西装革履、有着名牌车辆的做生意的人会很难相处，但黛安真的是非常友好。“谢谢你，李女士。”
会议确实比想象中进行的顺利，可他的旅途并不是。
“莲。”
“哥们，真的太抱歉了。我是想走，但现在脱不开身。我也不能就这么请假啊。我才刚开始。”
遥有些恼火地叹了口气。搞了半天，莲没把自己的工作时间安排好，然后他不可能及时离开自己的办公室好让他们到达东京赶上决赛。他看了看手表——如果他一个小时内不出发，他就会误了比赛。他只好坐火车了。但他扶好了自己放在黛安办公室外长椅的两个作品集和三块画布时，他也知道他必须把它们放到一个安全的位置，毕竟他还是没法把这些带到车站或带上火车。“你在哪？”
“啊？办公室，我不是刚告诉你吗。”
他翻了个白眼：“不，地址是什么。”
“哦！呃……我不太确认……是西边那栋比较大的尖尖的楼……”
遥掐了掐鼻梁，没能憋回那个烦躁的叹气：“莲。没有地址我不能把东西放下。”
“你为啥要把东西放下？”
“我没法带着它上火车。”
“你不用坐火车。开车就行了。我把它停在了我公寓外面的街上。你记得那是哪里，对吧？”
遥真想杀了他。“我开不了车，莲。”
“哪里不能！我把钥匙搁里面了，门没锁。”
莲真的是白痴吧。谁会把车钥匙放在车里还不锁门？这特么简直像是渚会做的事。“不，莲，我开不了车。”
电话那头安静了很久。“遥。”他终于说。遥倒抽了一口气。“已经……快十五年了。”
遥闭上了眼睛。“莲……”
“那啥，我得回去工作了，”莲一声咳嗽，打断了他，“钥匙在车里，你开吧，我没它还是能生存几天的。你跟实理明天在回家路上没准能在路边停下来吃个饭。”
“莲，求你了——”
然后莲的声音变得很小很小：“一路平安，小遥。”
他挂断了电话。
遥大概花了十分钟盯着莲的车。
还好莲的小公寓离黛安的办公楼只有三个十字路口的距离，遥抱着他的东西走那点路还是可以的。就像他说的那样，车没锁（没被偷真是奇迹），就在楼前，他想都没想就把东西装进后备箱了。
坐上驾驶座就是另一回事了。
但十分钟后，遥觉得他就那么站在那里一定看起来很奇怪，所以他觉得他最好先坐进车里再把这一切搞明白。
果然坐进车里完全没有帮他平静下来，尤其是他意识到十三年不开车还真是一段很长的时间后。各种按钮和控制杆的位置都不对；档杆在哪？先不提车停的位置还挺紧的。遥如果想要保证所有东西完好无损地开出去，得用上全部耐心。
他现在可真需要一个复习课程。
遥尽力回想着莲在开过来的时候到底做了些什么，捣鼓着车里的东西，直到他找到了车里自带的那个语音启动的电话。他至少说了四遍“给凛打电话”才想起这是莲的车，然后换了个叫法再试了一次：“给鲨鱼脸打电话。”
电话响了四声凛才接：“喂？”
“凛，我是遥。”
“遥？你拿着莲的电话干什么？”
“我在他的车里。”他顿了一下，但时间没长到凛能回答，“档杆在哪？”
“啥？”
“档杆。它在哪里？”
凛在背景里抱怨了一声，遥能听见他告诉宗介自己在打电话。“现在都是自动的了啊。你为什么想知道这个？”
遥不是很确认凛会对他下一句有什么反应。“因为我要开莲的车了。”
他的反应大概是被延迟了吧，如果他没有对开车感到无比紧张，他还是会觉得好笑的。“等会，你以前开的是手动的吗？我都不知道——等，啥？！”
重复说是没有意义的，但他还是又说了一遍：“我要开车了。”下一个问题。“我怎么从平行停车的位置里出去？”
“你什么时候又开车了？！”
“在我大概花两分钟离开这个车位后。莲这家伙停得太靠近其它车了。我怎么出去。”
“我——你——可我不——”遥翻了个白眼。凛不太擅长应付让他吃惊的事。“我……抱歉，你问什么了吗？”
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试着让自己已经出汗的手稳下来。“凛，”遥有点咬牙切齿地说，“我现在正在努力保持冷静。我要开车到东京去看游泳比赛可是我不从车位里出来我就没法开车所以告诉我怎么从这个车位里出去。”这大概是他很久很久以来一次性说完的最多的话。
凛沉默了一下。“你就……确保方向盘是正的。呃……”他几乎都能听到他思考时挠头的声音了，“方向盘是正的吗？”
遥启动了车，然后找到了正确的操纵杆后调整了方向盘。“现在是了。”
“行。把车调到倒退然后能倒多少倒多少。”
“我不知道地方够不够——”
“能倒多少就倒多少，遥。”
他照做了。“然后呢。”
“调回前进档。然后松开刹车前把方向盘往右①转到底。然后就……一点一点地出去，到街上。慢慢地。”
这太蠢了。遥知道从平行停车的车位里出来没那么难，即使位置真的很窄，但看看他：还得凛去教他。为了留点面子，他试着尽快把车开了出来。然后他在大概长得痛苦的十五秒后，终于开到了街上。
结果有人对他嘟了一下喇叭。他吓得差点跳起来。
“你出去前看路了吗？”凛在那边叹了口气。
“看了，”他咬着牙说，“只是……”
凛这几年来已经很懂他了。“你得继续开，遥。沿着路。到了路口要停。记住，红灯停，绿灯——”
“行，我知道了。”他挥手向后面车里那个女的表示道歉，然后踩住油门慢慢到了限速。
遥就这么放松地在安静的环境下开了会车，然后凛嘲笑一样的声音传了过来：“真是没想到啊，七濑遥又开车了。”
“闭嘴。”
“你想让我跟你多待一会，还是……？”
说实话，他想。万一他还有什么傻问题要问呢，但遥觉得还是给自己尽可能地留点面子好了。“我觉得我没问题。”
“那行吧。还需要帮忙的话给我或宗介打个电话。”
“我没事的。谢谢，凛。”
①在日本，车是靠路的左边行驶的。
遥完全不是没事的。
前两个小时还不太糟。路上车没有想象的多，而且他的时间也不错。好像有点太好了；他疑惑着为什么路上没有别人。天气不错，是阴天，没有晃眼的阳光，没有阻碍视线的雾。一切都很完美。
然后一声雷响后，下起了瓢泼大雨。
雨刷器很快了，但它们肯定能更快——雨不可能下得那么大。遥基本就是用出满冷汗的双手像瞎了一样地开车。连车里面都开始起雾了。他忘了怎么把湿气产生的雾去掉了。空调吗？不是暖气，那是霜……
然后他离别的道太近了，听到了一声短促的喇叭响。
不是什么生气的喇叭声——就是一个小小的警告，但那还是让遥吓得发抖。他真是太傻了。他怎么能那么做？他怎么能让那个发生呢？他就是想调整雨刷，结果被分散了注意力，结果就因为那个，又他妈差点出了事故。
遥觉得空调在出怪声，然后他意识到那是自己过快的呼吸，然后就把车停到了路肩上。
他需要冷静。遥需要冷静。他本来想着要不要给凛再打个电话，但他最后还是决定不打了。他今天已经打扰够他了。再说了，凛能说什么让他冷静的话吗？凛是什么都不会是冷静。渚也不行。他说话太快。怜他说话很有逻辑，但他现在需要的不是逻辑。
他现在想说话的，只有一个人。
捣鼓了一会按钮，遥又打开了车里的电话。电话响了一次就接通了。
“莲！你和爸爸在路上了吗？我知道那里有点雨，但你们出发早的话是不是就没赶上雨？”
瞬间遥就感觉平静了很多。晕眩的感觉也开始消退。
“莲？在吗？”
他深吸了一口气：“不，我是遥。莲没法来。他，”打了一个小嗝，“工作脱不开身。”
“啥——？哎哟，真悲剧！算了，至少你还能来——等会，为什么你拿着莲的手机？还有，你要怎么来？”
“我没有，”他轻轻说，说完后才想外面雨打着玻璃的声音会不会盖过了自己的说话声，“我借了他的车。”
实理安静了一会。然后：“我还以为你不会开车呢。”
她的语气是带着责备的，也许，但更多还是好奇。“不，我知道怎么开车。”他咽了口唾沫。不过，他突然想起自己的驾照可能已经过期了。“我只是不喜欢。”
又过了几秒，但这次遥听到了背景里的一些声音。他听到实理和她一个队友说她要出去几分钟，过一阵回去。“喂，爸爸，”她开始说，“没关系。来，我觉得我知道一见能有帮助的事。”
也许遥听起来比自己想象的还要糟糕，如果实理听他说两句话就立马觉得他整个人都一团糟的话（他其实就是，但他以为他还可以掩藏这件事。看来不行）。
“翻翻莲的音乐。你能找到选择菜单吗？”
先是凛，现在又是他十七岁的女儿得来教他怎么使用一辆车。但找到菜单还是挺简单的。“然后呢？”
“我想让你听首歌。点‘艺术家’。我不记得我把它存成了‘实理’还是‘橘’，但我绝对把它放到莲的车上了。”
“实理”那里什么都没有，所以他试了试“橘”。“找到了，”他小声说，注意到里面只有六首歌；不算一张完整的专辑。
“点击播放。”
他选了第一首歌。他立马就认出了曲调：“《Here Comes the Sun》。”
她的声音轻而舒缓。“是啊。去年学校联欢会我弹了那首歌呢。茜帮我录了下来。我知道我唱歌不是很好，但我尤克里里弹得还是不错的。”
“我喜欢那首歌。”
“我知道啊，”他几乎都能听见她灿烂的笑容，“上面还有一些别的呢，包括《绿野仙踪》的主题曲，你就愉快地忍着吧。”
现在的话，他简直不能再爱那首被弹烂了的歌了。“它肯定很好听。”
“你只是出于必要才那么说的！”她笑道。她的笑声停下来后，她压低了声音。“你觉得这会有帮助吗？我是说，对于开车这个。我知道，呃……”她顿了一下，“……雨里开车还是挺吓人的。”
实理知道。她记得。她很清楚他为什么开车有困难。“实理，对不起。”
“那不是你的错。没人怪你。没人怪过你。”
但开车的人是他。当时是遥在开车。如果另一辆车闯了那个该死的红灯的时候他能反应更快的话……如果他哪怕是提前一秒踩了刹车，也许……也许……
“爸爸，求你了，没事。不是你的错。”
遥知道理论上是这样的，但现在他就在这，都快十五年后了，还没完全原谅自己。有些时候，那些一闪而过的瞬间，他会想起他们的脸然后觉得如果不是因为他，他们就还会活着。
“我爱你。”
遥颤抖着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我也爱你，宝贝。”
“你觉得你能到东京吗？”
雨还在，但已经开始变小了，至少小到雨刷不用那么快了。再说了，他已经开了一半了，掉头回去根本是没有意义的。但最重要的是：他答应实理自己会去的。
“你叫怜和渚给我留个座位。我会去的。”
他所开的剩下的路，都是循环播放着实理的歌声的。
他到的时候，刚好赶上时间。
进到比赛的建筑里很简单，对于有着他这样的过去的人尤其是。好几年前的人都记得他，直接给他带路，然后他在观众席里找到了怜和渚给自己留的座位了。
“你总算来了！”渚喊道，还很夸张地挥了挥手，“真是险啊。三分钟后仰泳决赛就开始了。”
遥露出一个微笑，然后拍了拍怜的肩膀，友好地捏了一下，然后他掏出手机，给实理打了电话。
“我大概还有六十秒就要上出发台了所以你给我打电话可最好是告诉我你已经到了。”
他笑了：“抬头。出发台旁边，第三排。”
他看她红色的头发因为扭头甩了过去，然后她的脸上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你来了！”
“我说过我会的。好好游，OK？”
“你可是费劲了千辛万苦才来的，我肯定会拿到名次的。你就看着吧！”
结果她果然做到了——第二名。她的接力队呢？第三。
后来，他在人群中找到她时，她直接冲了过来，紧紧地抱住了他。“天啊，我真不敢相信我竟然做到了！”
遥亲了亲她的头顶：“我敢相信。”
她用胳膊肘顶了他的肋骨一下，然后又把他拉进一个拥抱。
“谢谢你来了，爸爸。”她贴着他的胸口说道。
他还没来得及做任何回应，她的教练就拍了拍他们的肩膀。他们两个人抬头看见她举着一个相机：“你们俩要不要来张胜利的合影？”
实理抬头看着遥，满脸期待，他笑了，戳了戳她的鼻子。“我跟你合张影。”他这么说，她的表情亮起来的时候他心里一阵温暖。
他的女儿把自己的牙撞了撞：“你得用牙笑才行。”
“行，行！”遥又笑了，给她的鼻子敲了一下，“我用我的牙笑。”
他们听见了一声“咔嚓”，然后教练把相机转过来给他们看。
她捕捉到了他们微笑着同时笑出声的瞬间。他感到自己心潮澎湃。
那是江十五年前在沙滩照到的笑容。
——待续——